我是只蛟,这是我在山中的第九百九十九年。
还差一年我就可成修炼成螭,螭可算半龙,而蛟只是妖物。
眼看只待一年我便可生出龙鳞跨入半仙,可却有件怪事发生了——
我被卡在了九百九十九岁,没错,卡住了。
1
妖族寿命漫长,在这漫长的光阴里,总要寻件事来做。
而我最想做的事就是---修炼成仙。
君夷山是附近灵气最足的山脉,我在这山上古井无波的呆了九百多年。
听起来很长是吧,但换算成人类寿命的话,我将将好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,嫩着呢。
我生来就没见过父母,容止算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,啊呸,树了。
容止是守护在我山洞口的一棵榕树,也是我亦师亦友的长辈。
他助我开启灵智,又授我修行法门。君夷山虽大,山上妖族也不少,我信任的却只有他一个。
这段时间的日子不甚太平,山下始终吵吵嚷嚷的。
我极少下山,千年之前,山下只是一片荒原。站在山头望去,像是块绿毯子,零零碎碎绣着几朵花,风景远不如君夷山。
斗转星移,荒原上长出来了小村落,再看去,就像是毯子上拱出来了小蘑菇,看着多了点生气。
又过了百年,忽听山下建了国,倒是热闹了不少。
只可惜人类命短又好斗,建的国破了立,立了破。
来来回回也就那样,我都记不清多少个王朝的覆灭了,也不在意今时今日是什么情景。我只觉得无聊的很。
明明蜉蝣一般短暂的生命,不去好好享受山水游戏人间,偏偏要学着劳心劳力,争斗不休。何苦呢?
我修的是逍遥道,万事不萦于心。这九百多年,我只在意化龙成仙。如今终于等到机会,还有三年我便可摆脱天道限制一举化龙,错过便要再等千年。
可这十几年,不知为何,修为始终无法再进一步。刚开始我还不甚在意,可眼看化龙的日期越来越近,我不免有些焦急。
拎上一壶好酒,我去找容止了。
“师傅,快帮我看看为什么我修行不进反退啊?”
“你一叫我师傅,我就觉得没好事。”容止很明显的往后退了一步。他修为高深,按理说早可以位列仙班,但不知为啥,他迟迟不去受那最后一道天雷。
我嘿嘿一笑,厚着脸皮往上凑,“你帮我看看嘛,我可天天勤学苦练不曾懈怠呢,等我成了仙,你不就是仙师了吗?”
容止无语的翻了个白眼。手却给我搭上了脉。
“脉象从容和缓,不浮不沉,节律均匀,不迟不数。徒儿身体康健,寿数绵长。”
来来来,你看我这个白眼翻得比你如何?我自己啥身体我心里没数吗?我现在是来找你看病的吗?
我对容止的这番废话很是不满。要不是打不过他,高低得给他一拳。
他看着我气噎得样子,轻笑了一声。缓缓道:“你每日归纳吐息寒暑不辍,修行很是刻苦。可你只修了身,却没修心。”
“修心?我心无旁骛,一心求道,这不是修心吗?”我很是困惑。
“错就错在你心无旁骛。”他一脸高深的样子。
我觉得更离谱了,“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话?”
“你为何想成仙?”他见我仍是困惑,也正经了起来。
“自然是为了跳出轮回,超脱物外,寿与天齐,逍遥自在啊。”谁成仙不是为了这呢?
“成仙就能逍遥自在了吗?你去逍遥自在了,谁来守护天下呢?”
“这……”我不知如何作答。
容止见我沉默,仰头喝下一口酒道:“神仙也在轮回之中。何况成仙之后掌管天下,必要对天下心怀悲悯;你若真想超脱红尘,必得先入红尘。你如今功法已成,但一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尚且不足。这也许就是你修为止步于此的原因吧。”
我隐约明白了,修行路上,我只知道练功求道,却不曾踏足红尘去经历人间冷暖。我对这世间毫无眷恋,又如何能守护人间呢?
我坐在山头看着山下,如今的人间越来越热闹了。从前那些小村落离得极远,如今竟有村子建在了山脚下,怪不得近来总听得吵闹。
我谢过了容止,收拾好了小包袱,下山了。
2
细想来,我上次下山还是三百多年前的事。
那时我刚学会化作人形,隔壁山头的狐狸精便邀我下山游玩。
我已经忘了玩了些什么,只记得初次化形我十分紧张,生怕露出破绽。匆匆逛了一圈就赶紧回了山。
这回下去,我可要好好看看三百多年过去,人间还是我记忆里灰扑扑的模样么。
凡间今日熙熙攘攘,听旁边的路人说好像正好赶上了上元佳节。
如今山脚下的这个小国唤做景国。建国已有四十余载。
上元节是景国的传统,一年一次。
这一天男男女女都会好好装扮,晚上出门看灯,若有心意相通的男女,互换手中花灯,便会成就一桩好事。
天色将暗,人流如织,手持各色花灯的男女都带着笑意悠然的走着,有孩童的笑声远远传来,嬉闹追逐的小人儿忽而就奔跑到了眼前,一错身,就只听见笑声又远去了。
红彤彤的灯火映着河流两岸的街景,风裹挟着花香暖暖的拂过来,我也不自觉的挂上了微笑,这就是人间啊!
我沿着街道,边走边看。
一阵勾人的香气传来,引得我食指大动。循着香气在人流中找去,是个写着千里香馄饨的小摊位。山间鱼娘子也在我们妖族内开了家小店买卖吃食,却没有这新鲜玩意儿。
我学着旁人的样子坐在一张空桌子上,一个中年男人却一脸歉意的跑来:“姑娘,对不住了!今晚的馄饨已经卖光了!”
“卖光了?!”这算出师不利吗?
“呵呵,实在对不住啊姑娘,我家的馄饨都是鲜鱼作馅,这鱼得现捕现杀,这个点天已经黑透了,鱼也确实是没了……”
我环顾一圈,看到别人碗里白白胖胖的馄饨,搭配着金黄的蛋丝,嫩绿的菠菜,泡开的紫菜上还嵌着几粒粉嫩的小虾米,在鸡汤的浸润下,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。
这手艺委实比阿鱼好得多,下次见了她,一定得告诉她来拜师学艺,到时候她的小店面说不定就能换大酒楼了。
我想的入神,更走不动脚了。
老板也看出了我的不舍,正左右为难之际,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:“我刚才要了两碗,分给这姑娘一碗吧!”
老板一叠声答应着,赶紧转身去忙了。我也起身快步走到那人身边,想向他道声谢。谁料想,竟是个清秀少年。
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,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,明亮又狡黠。高挺的鼻梁下是带着淡淡笑意的唇,他微微笑着:“这位姑娘不像本地人,不嫌弃的话就坐下吧,这家馄饨值得一试。”
肚里的馋虫欢呼雀跃了起来,我迫不及待的坐到了他的对面。正面一看,更觉这少年气质华贵,绝非凡品。
我初来人间,还记得容止教我的多条朋友多条路的道理。
便主动开口道:“我姓白,名皎皎。多谢朋友请我馄饨。”
他笑的很是宽容:“白姑娘,客气了。”
我有心向他打听一下如今的景国形势,老板却已将馄饨端了上来。
我立刻止住了话头,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馄饨吸引了。忙不迭的夹起一个送入口中,真是好味道!
鲜香的高汤混着鲜甜的鱼肉,入口弹牙有嚼劲,再喝下一口汤,一股热流瞬间熨帖全身,我也被烫的龇牙咧嘴。
他似乎被我逗笑了,依然是温和的嗓音:“慢点吃。不够的话,这两碗都给你。”
我手下一顿,有些愣怔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,容止向来是跟我抢着吃。在君夷山上,大小精怪弱肉强食,我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。
千百年来,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“都给你”。
心间涌起一种模糊的感觉,说不清道不明。
好似心口呼呼吹着的冷风,小了一些。
我只好咧嘴一笑:“多谢你。”
我猜他一定是个好人。不知道跟着他,我能不能修出一颗好心。
四周依旧是吵吵嚷嚷的声音,我却觉得没那么厌烦了。
这人间与三百多年前,竟是大不相同了。
3
我在人间游荡了半个多月,算是摸清了如今人间的玩法。
不得不说,这些小人儿还是很有长进的。
如今的人间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的很,怪不得不少妖族同类来了就不舍得回去。
上次与那少年分别后,很是懊恼忘了问他姓名。于是我一边懊恼,一边把人间的吃喝嫖赌体验了个遍。
我细细思量了一番,这次下凡估计要呆的时日不短。我期望寻着一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跟着学一学,最好能有所悟,助我化龙。
想要长久的呆下去,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。
我编个什么身份好呢?我边想边走,一路竟又走回了上次的馄饨摊子,老板却一脸愁苦。
细问之下才知道,老板娘身染重疾,久治不愈。老板一个人苦苦支撑馄饨摊,家中还有三个瘦弱的孩子。
若是不出摊,便没有钱养活一家老小;若是日日出摊,家中病的病弱的弱,实在也放心不下。
我想了想,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。没有犹豫的花高价买下了他的馄饨摊和秘方。自称白皎皎,父母双亡,孤身一人从乡下来到都城,谋个生计安身立命。
馄饨的味道从一言难尽到深得真传花了约莫三个月,险些失了一些老顾客。幸亏原来的摊主刘老板十分感激我的银钱救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,时时过来帮衬。对外说我是他乡下表妹,这小摊子已然赠与我了。
在他的看顾下,我的手艺越发精进,小摊也被我摇摇晃晃的坚持了下来。
一日晚间,只剩两条鲜鱼,于是我就收摊打烊,打算将这两条鱼烤给自己吃。桌椅板凳还没收拾停当,就有几个眼生的外邦人嬉笑着走了过来。
“小娘子,来十碗馄饨给爷们解解馋……”
“十碗哪里够?哥几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穆大队不要小气嘛!”
“就是就是,叫中原的小娘子开开眼!哈哈哈哈哈”
那领头的听了,阴恻恻的看着我道:“吃不饱这不还有小娘子嘛。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秀色可餐?”
那几个人顺着队长的眼神,笑得更加不怀好意。
唉,这几个月我与来往众人相处甚好,差点忘了世间既有良善之人,自然也有无耻之人!
我冷冷的看向那个被称作穆大队的人,“对不住了几位客官,天色晚了,我得收摊了。”
“收摊着什么急呢?送上门的生意可不能不做啊小娘子。”
那穆大队猥琐的露出一口黄牙,欺身上来,粗糙的大手按在了我的手上,食指处有明显的老茧,估摸着是个好弓箭手。
沙砾般摩擦的感觉很不好,我正准备一掌拍飞他,却有人先我一步。
飞身过来的少年身形矫健,动作敏捷。一拳打在姓穆的脸上,我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,甚是悦耳。
我偏头看向来人,是他!
还没来得及细想,场面就混乱了起来。那穆大队怒极,啐出一口血水,便呼喝着几人扑了过来。
少年将我护在身后,几个辗转腾挪破开了他们的包围圈,左右开弓又接连赏了穆大队几个响亮的耳光,人群中响起了痛快的喝彩声。
那几个外邦人眼见着敌不过,又被重重围了起来,也不敢再耍横了。
穆大队顶着个肿胀如猪头般的脸放下狠话:“给我等着!你们很快就会付出想象不到的代价!”
人群中又发出不屑的嘘声,我转向少年道谢,他却呆站着没有回应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我只好又加大了音量,“多谢公子相救!”
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看向我。“不必言谢。”
“那怎么行?小女子没什么本事,只有几个馄饨包得尚可入口。公子若不嫌弃,就请留下吃一碗吧。”
“那……也好。”
听他答应了,我松了一口气。让他坐在桌子上等着,我手脚麻利的宰鱼剁馅,包好下锅。不多时,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馄饨浮了上来,捞起一碗,热腾腾的端到了他的面前。
他看着面前的大碗,道了声谢。我又坐在了他的对面。
他夹起一个馄饨放入口中,叹道:“姑娘好手艺!比原来的馄饨更鲜美了。怪不得老板把这生意赠你了。”
那可是,若论捕鱼,人怎么比得过蛟呢?
我如今用的鱼,可是寻常人捕不到的深潭白鱼呢!
我坐在他对面但笑不语,他初时有些疑惑的看向我,却突然眼睛亮了一下。
“是你啊?白皎皎!”
是我啊。